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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1 琴师?风停(1)

那几年秋天发生了很多事,但知情者和当事人都已死去。

史书的记载只寥寥几行字,七十余年后,才有人从诸多版本的俾官野史中,拼凑出一部《镜花深处》,号称再现本朝开国之初三代帝王的后宫艳事,一时,街头巷尾,交口称赞。

广大酒肆饭馆也趁机更换了菜牌,一盏乳鸽汤,洒上鲜红枸杞粒,被命名为初承帝爱,辣子鸡丁别名册封大典,玉体横陈则是脆皮烧鹅……厨子们挖空心思卖弄想象力,连椒盐猪手和豉汁凤爪都能拼成一盘端上桌,谓之“燕瘦环肥,大打出手”,好一出后妃争宠记。

说起来,是世安年间的事了,当皇帝的是太宗路正宽。据说当时民间私下流传一个说法:“要说惨,谁惨得过龙椅上那位?”

太祖只当了四年皇帝就驾鹤西去,路正宽继位时,可谓是天下初定,根基尚浅,局势很不妙,这明摆着的:太祖能揭竿起义夺了天下,足以证明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,路正宽的哥兄老弟叔叔伯伯儿子侄子外甥女婿,以及潜伏于野的前朝余孽,一大帮男人都盯着皇位,明里暗里搞事使坏。

怪只怪太祖人到中年才混上了皇帝,家族大,妻妾多,同辈小辈齐刷刷彪形大汉,又都自认有能耐,路正宽的太子时期就过得惊险万分,当皇帝之后更加战战兢兢。然而,除了硬着头皮把皇帝当到百年归世,路正宽别无他途。他执政的世安年间,大夏子民的怨言很少,因为“要说惨,谁惨得过龙椅上那位?”——这句话熨帖有效,到世安六年,才在小范围内,被另一句取代:“要说衰,谁衰得过孔唯?”

孔唯,女,十五岁。两个月被退婚七回,遭四家尼姑庵婉拒。这般繁忙,还抽空寻了三次死。一次被长河拿菜刀割断了上吊的绳子,一次被长河掀翻药碗,一次被长河拽住了她站在井沿的脚。

嫁不掉还死不成,孔唯很烦:“怎么总是你?”

“那你希望是谁?索命的小鬼?你是我的。他来,我拆他骨架。”

世安六年,仁寿堂的小伙计林长河说出惨烈的情话。但孔唯不买账,理由很简单,林长河说,我已经十二岁,孔唯说,你才十二岁。长河急躁地瞪眼:“你没龙椅上那位惨吧,别人都希望他死,可我和你娘都希望你活着。”

孔唯问:“活得像个笑话吗?”

“总有一天,你会活得像个神话。”

孔唯默默坐了一阵,问:“你真相信我能制出神丹妙药?”

长河扯出挂在脖子上的小哨子递给她,说起不相干的事。傍晚时,他给信王府送药归来,在老赵的面摊吃东西,看到了一个当街痛哭的中年汉子。汉子一大早就往城墙边一缩,脚下平铺了张写了字的红纸,用小石子压住,说要卖房子,要价不离谱,但连问的人都少。

夕阳仍是那个夕阳,红彤彤,沉甸甸,既不如血,也不像诗,跟往常没有两样。人来人往的脚步中,汉子盯着夕阳失神,然后,他把脸埋进臂弯里,哭了。

泪水落到青石板上,一小滩水迹,在夜幕中,墨水般黝黑。长河吃光了一碗小馄饨,问他:“你削的木头哨子卖吗?”

汉子的手很巧,哨子被削成猴子形状,里头有颗滴溜溜的核,使劲一吹,响声清越。他说是做给孩子玩的,走夜路不会害怕。长河用三个铜钱买了它,汉子花了一个吃碗阳春面,剩下两个搁在贴身的布褂子里。他七十岁的老母亲生了重病,诊金太高,药费也贵,他筹不齐,惟一的办法是卖房子,可年景不好,脱手太难了。

卖面的老赵也摇头不语,这年头,皇帝的位置都坐得不稳,战事也许说打就打,一打,老百姓就得逃命,谁家有点儿钱都攒着,换成金砖银条和粮食,哪舍得变成房子?碍手碍脚,像累赘。

汉子吃完面,向长河和老赵道谢,搓了搓脸,问:“还看得出来吗?”

他是在问他的眼睛,刚哭过,还很红肿。长河点点头,姓郑的汉子于是扛着红纸,很慢很慢地走回家。

平凡的人,平凡的心愿,渺小到不值一提,却逼出了孔唯的眼泪。她懂汉子的感受,在举目无一相识的闹市,他旁若无人地哭;在四顾皆是至亲的家中,他若无其事地笑。她吸着鼻子说:“我不在意被退婚,是怕给我娘丢脸。”

“你死了,你娘会丢了魂。”长河抱一抱她,小声道,“孔唯,我说过,你别心急,再给我三年时间吧,就三年。”

孔唯挣开他的怀抱:“你从来不喊我姐姐。”

“我从来不希望你是我姐姐。”搁了平时,长河不会说出口,或许是夜色让他不知胆怯,真心话说得这样直接。他的表情太诚恳,孔唯僵了一下,飞快地向里屋走去,边走边说,“再碰着那汉子,告诉我一声,我去给他母亲看看病,就当练练手。”

长河老着脸皮说:“好的,孔唯。”

孔父孔母曾经是定期给仁寿堂供货的药农,孔父死于肺痨后,掌柜的怜惜孤女寡母,将孔唯和母亲接到仁寿堂来住。没多久,孔母在山上采药时,拾起了弃婴长河,遂当起药师,抚养一子一女成人,再未嫁人。

襁褓中附了长河的生辰八字和姓名,他懂事起就知道身世。孔母只让长河管自己叫姨,他乖乖叫,但喊孔唯一向连名带姓,孔母笑骂他多次,他也不改口。

我迟早要娶她,怎能喊她姐姐。长河笑着想,我又不是那七户没眼光的退婚人家。

流言很难听,退婚的人不约而同说,一和孔唯定亲,家里就会触霉头。算命先生面貌各有不同,但有两点建议惊人一致:首先,退婚吧,那姑娘命极贵,但带七杀,小门小户招架不住;其次,退了婚会有小偏财,不如到赌坊碰碰运气,但切记不可恋战。

果不其然,退婚后,亲家们纷纷发了一小笔财,在沅京引为奇谈。

本来先后只有两户人家提亲,事儿一传开,有人不信邪,也找上门了,结果不出七日也退了婚。孔唯为此对母亲有意见,母亲对媒婆来者不拒,动静才越闹越大。长河私下也劝过孔母,孔母却说自己老了,身体也走了下坡路,陪不了女儿几年了,早点给她许个好人家,心里踏实些。

捅破窗户纸后,孔唯见长河时略有不自然,但长河落落大方,她也就乐得太平,兴兴头头提上药箱,去给郑姓汉子的母亲看病。孔母好静,既不坐堂也不出诊,孔唯却长于灸法,以走方行医为念,奈何见的病例不太多,正需要积累。

汉子把长河和孔唯带回来,婆娘先是一喜,接着一愁,嗫嚅着说请不起医师,长河把孔唯推过去:“女菩萨下凡请你客!”

郑姓汉子一家人都厚道,孔唯不会受欺负,长河放了心,折回仁寿堂,陪掌柜的去给定南王妃治病。仁寿堂是掌柜家的祖业,历经几个朝代而不衰,每代皆由医道精深的名医坐镇,在京城享有盛誉,皇宫中好几名御医都和掌柜私交甚笃,经常互通有无。

定南王是皇帝的堂兄,照说他的王妃生了病,请御医进府也正常,但他更信赖掌柜的医术,连随从长河都被奉为座上宾,准允在王府自在出入。

掌柜的为王妃诊断时,闲杂人等是要回避的,长河转到花园透透气。正值深秋,一院的桂花香得很甜,廊外花影摇曳,有琴声忽来。循声而行,走出很远,回廊尽头,一位白袍少年在廊下弹五弦琴,红衣的美人正凭栏静听。

那一幕非常动人,长河蹑足走近些,原来少年已不是少年,年近三十,但素袍玉簪,眉梢暗含笑意。美人凝视着他,不见得是为了琴声,是被那张脸迷住了吧,长河暗笑,就地而坐,把一曲《胡笳十八拍》听完。

这样便和朱鹮相识,旋律一停,他望过来,微一拱手:“小哥儿也爱听的?”

何其闲适淡雅的公子哥儿,长河猜不出他的身份,笑笑:“我头一回听到有人能把《胡笳十八拍》弹得既摇头晃脑,又撕心裂肺。”

美人笑声似银铃般动听,长河认得她,沅京勾栏出了名的清倌,色艺双绝,定南王上个月才把她娶回王府,很是宠爱。朱鹮不看她,只和长河说着话:“你在笑我吹唢呐呢。”

朱鹮的手指搁在琴弦上,弯起一双笑眼,美人瞅着长河:“你的见识竟是好的,不像药铺子的伙计。”上上下下地看他,又说,“气度也不凡,真难得……还挺眼熟呢,我们见过吗?”

“没见过。”长河漫然而笑,“掌柜的和我姨没教我吃过苦头,圣上说过,最难得的,是吃过苦仍然敞敞亮亮的人。”

美人怔然,朱鹮的琴声又起,是长河很喜爱的《渔舟唱晚》,让他想起黄昏时金色的大海,起伏的波浪像黄金屑。而弹琴的人面容沉静,似月光下的海洋,很柔和,说不上快乐或不快乐。

美人在琴声中款步离去,微风吹动她的裙裾,那晚长河回家,梦见自己纵舟酣睡在十里荷花中,有月光如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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