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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零六、生事与生死

风雨骤至的时候,孟窅正在帐子里和喜雨挑皮子。眼下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,可毛皮成色却远不如秋狝时分丰美。听崇仪解释后,孟窅便歇了心思,只要来一匣子处理好的兔子皮,给孩子镶在鞋头上,瞧着可爱又柔软。底下人听说荣王妃要皮子,特意挑了雪白毛色的呈上来。喜雨开口要来花色皮子,还被不明就里的人劝了一回。彼时,二人已经挑了一张浅褐色的,还在凑头翻看匣子里皮子。

外头吵杂起来的时候,孟窅疑惑地偏头往外望去。忽然间,帐帘高高地被人挑起,黑压压的人影从透着光亮的洞口挤进来。门边一对高脚架子不堪推挤,齐齐向两边倒下去,哐哐两声摆在上头的两盆万年青先摔在地上。

孟窅花容失色地跳起来,膝头才挑出来的皮子滑落在脚边。她拢共没出过几次门,心情半是新奇半是紧张。草场上扎营,帐篷外就有侍卫来回巡逻,风吹过的时候,还带来哒哒马蹄声。崇仪出门的时候,她也不敢一个人呆在空阔的帐子里。梁王府的队伍里没有阿琢,也没有那位张扬的袁氏。出自周国公家的那位周侧妃随着梁王进出,倒是出尽风头。大嫂丁宁还是一贯的贤惠,对年轻的周侧妃照拂有加。孟窅以为,她永远不能成为大嫂那样大度的女人,想到和别人分享明礼,哪怕一个夜晚一顿饭,都叫她难受。

“抬进去!太医跟上!!”杂乱的靴声里,张懂熟悉的嗓音像是走调的胡琴尖锐刺耳。“水!要滚水!”

喜雨面向来人,张开手将她护在身后。她瞪大眼睛,惊讶的看向慌张失色的张懂。他扶着一张担架,迭声呼呵着指挥杂乱的人手。当下就有人往外跑,落在后头的太医被人狼狈地揪着领子,几乎半拖着带进来,一边又有人嚷着去取水。

“张总管?!”她的惊讶被身后孟窅骤然拔起的高呼盖过去。

“明礼!”

孟窅的视线落在担架上垂落的一截黛蓝,上头的月白海崖纹染了深红。那是今早她为明礼换上的袴褶。衣摆上随着担架移动点滴坠落的腥红,就像地上打碎的万年青上滚落的红果触目惊心。

孟窅飞快地扑向担架,崇仪因失血而煞白的面庞逐渐显露在她急切的视线下。

“娘娘!”张懂失态地呵止她的靠近,眼下他顾不上身份尊卑,只知道绝不让人耽搁三爷的治疗。“喜雨!还不扶着娘娘!”

他的失常惊醒主仆二人,喜雨抢步上来,半抱着拦下孟窅,一壁侧过身让出往里走的通道。

侍卫、太医、内侍轮番上前,一时把孟窅都挤在外围。她失魂落魄地紧咬着唇,还有一丝理智告诉她,该服从张懂的安排,不能妨碍太医诊治。

很快有人架起屏风,阻隔了她焦灼的视线。突然静止的画面让孟窅一惊,她绕过去执着地捕捉太医的每一个动作。染红的纱布、翻开的皮肉、铜盆里晕开的血迹……还有空气里飘荡的血腥味无一不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。她不敢看,又不敢不看,仿佛有一个从黑暗深渊底部飘忽盘旋的细小声音在她耳边窃窃私语,充满冰冷的恶意。她必须看着,一眼不错地看着,也许一个错眼就再也看不见……

药粉撒下去,很快又浸透了鲜红。太医反复地擦拭、敷药,可那刺目的红潮总能迅速地漫涌而出,让太医的努力显得徒劳而无力。

“主子,别看了。”喜雨抱紧她,又是心疼又是害怕,声音都发着抖。“咱们在外头等着,王爷肯定不会有事的!”

孟窅摇摇头,她以为自己摇了摇头,可僵硬的脖子固定在那个角度,那个能看到明礼的角度上纹丝不动。唇瓣微微翕动,她听见自己弱小的话语声,吐出一个“不”字。她不走,她就要在这里。

翁守贵心下唏嘘。怪道靖王偏宠,这一位对靖王的情谊也非一般。他代表大王前来探视,可显然帐子里的人并没有多余的心力来应付他。翁守贵识趣地低声指挥人手,把大王拨下的药材搬进来。

他恭敬地向木然不察的孟窅弓腰行礼,眼尖地发现这位年轻的王妃瑟瑟战栗,如枝头被凉风席卷的秋叶垂死挣扎地不愿飘零。靖王今日以身救驾,让大王震撼,让翁守贵敬服。若说从前他对三位皇子一视同仁,从今往后定要把靖王排在另两位前头。靖王救下大王,就是他翁守贵的恩人。何况大王今日负气后冒险策马入林,正是因为梁王与宁王的一番口角,相比靖王所作所为,力见高下。

翁守贵没有料错。靖王被送回后,众人忙着为其安顿疗伤,至今没能分出身来向孟窅解释缘故。他让人搬来折叠交椅,请孟窅落座。荣王妃的脸色白里透青,竟不比榻上的靖王好。

孟窅无暇领会他的好意,泛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靖王所在的方向。

翁守贵低头叹一声,不好勉强她。还是让人把交椅放在她身后,又垫上厚厚的锦垫以备万一。

孟窅听见翁守贵徐缓的话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娓娓道出猎场上的事故。

原来明礼护驾时,被树上蹿下的豹子抓伤。锋利的爪子从左肩一直划过胸膛,因为他同时拔刀刺进那畜生的腹腔,被剧痛激怒的野兽深深地扣紧利爪。

“幸有靖王舍身护驾,大王才能平安回营。”他只字未提起更早的起因,这会儿梁王和宁王都在王帐里请罪问安。只是大王惊魂未定,不曾给两人好脸色罢了。梁王这些年愈发急躁,但凡宁王有一丝半点的不如意,他便要冒出来踩一脚。心胸呀气度都扔天边去了!

大王平安与否,孟窅听不见。她只听说明礼被豹子抓伤,一颗心砰砰擂鼓似的急跳,眼前一瞬间黑云遮目。

太医围着榻上的靖王,从日上三竿到夜幕笼罩。帐子里竖起金乌镜黄铜灯柱,灼灼火光照亮每一个角落。门口倾倒的花盆架子已经换上新的,火盆上烧着水,蒸腾的水汽浸着血腥气,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
血止住了,可从靖王高热不下,情形仍是凶险。翁守贵每隔一个时辰就来回跑一趟,大王等不及太医院的呈情,爱子之心让他坐立难安。

孟窅在榻边给自己找了个位置,小心翼翼地不敢碰触躺着的人,怕不小心弄疼了他。

崇仪反复在疼痛中昏厥,又因疼痛醒来。到了后半夜,仿佛身体习惯了般,他吃力地睁开眼,最先看到的就是孟窅泪光涌动的眼儿,里头写满惊慌无助。

他想抬起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痕,才一动就痛得眼前发花,连吸气也痛。崇仪沮丧地闭上眼,短促地小幅呼吸,试图积攒一些气力。

孟窅以为他又昏了过去,就像之前的无数次,不论自己怎么呼唤,都来不及捉住他一个眼神。她再次失望地呜咽低泣,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落。

“别……哭……”

孟窅一怔,急忙抬头寻找声音的源头。崇仪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一线,也看着她。她呼喊过无数次,这一刻却忽然失声,抽泣着吸了口气,整个人趴在榻上贴近他。她要听清楚,听得更清楚一些,听清让她安心的声音。她知道明礼很痛,很累,太医说不能让他用力。孟窅痴痴地想,或许她靠近一些,明礼就能少用些力,可她就是贪心地想听听他的声音。

崇仪努力撑着精神,又缓了许久,才凝聚几分力气。他能闻见空气里的血腥味,昏迷前野兽狰狞的面目浮上来,危险的吼声、浑浊的喘息还在他耳边回荡。他能想见自己的狼狈,玉雪一定吓着了。

“你出去……这里让太医……”勉强吐出几个字,说话间他汗如雨下,必须咬紧牙根才能维持混沌的神智。

孟窅立刻否则他,冰凉的小手摸上他裹着纱布的右手。

当时他用尽全力刺杀那畜生,虎口也撕裂了,可那点痛比起左肩火烧一样的疼痛就微不足道了。

她把小手塞进他的掌心,另一只手凑上来帮自己握紧她的手。惨白的小脸倔强地绷起,坚定地打消他躲避的念头。

“我不!我守着你。”

崇仪拧起眉头,一半因为伤痛,一半因为她的坚持。可这会儿,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说服她。

“我不怕的!”她小心轻声道,像是给自己打气。下午看见他血肉翻飞的可怖伤口,以为自己会吓得厥过去。可她没有,她更怕错过。于是在勇气消退后,她卑微地恳求他。“让我陪着,我不走……不走……”

崇仪没辙了。勉强说了两句话,把他好不容易攒起的精神消耗殆尽。体内灼人的热度一点点蚕食着他。他在热潮里沉浮,睁开眼时,一时是透亮的日光,一时是燃烧的烛火,仿佛日夜飞快地交错,不知年月。

他自己不知觉,孟窅守着他,一颗心随着他起伏反复。白天的时候稍好一些,夜里总是高热不退。如此反反复复,崇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。

孟窅寸步不离地守着他。困倦极了的时候,她就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一把,不让自己睡过去。

桓康王过来看过一回,年迈的脸上也是颤抖的。老人发作了一回太医,当着孟窅的面骂得狗血淋头。

倒霉的太医只会背书。“凡病,多旦慧昼安,夕加夜甚。”

他们那里敢不尽心尽力,实在是靖王的伤势不轻,受伤的部位临近心脉,本就凶险无比。可大王骂你无用,除了领罪告饶,还能如何?

桓康王着急,因为春蓃的日程临近尾声,队伍不日就要启程回京。他不忍心把伤重的儿子扔在人烟稀少的草场上。

这夜,崇仪两颊潮红,少见地维持着将近半日的清醒。

“你会没事的,一定没事。”孟窅碎碎念叨,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他没有受伤的地方。“你要快点好起来,再养胖一点……现在这样,臻儿和阿满肯定都认不出你了。”

说着,鼻头一酸,滚烫的泪珠又落下来。

“傻丫头。”身体里涌出的沉重感拽着轻飘的意识不断往下坠落,他快要没信心了。“明天让张懂送你回去。”

他想,在最后放弃前,至少要安排好玉雪还有两个孩子。他们有阿满,宫里还有淑妃,父王看在他舍命救驾的份上,总不会亏待她们母子三人。他抓住零碎的念头,酸楚地交代。“照顾好臻………阿满……”

孟窅瞪大眼,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丧气的表情。下一刻,她蹬了鞋子,在张懂的惊呼里爬上榻。

“你休想!你在哪儿,我就在哪儿!就算你烦我了、厌弃我了,也别想把我撵走!”孟窅顾不上会否弄疼他。话音落地,她乱哄哄的心里清明起来。她低头用自己泪湿的脸庞去着他滚烫的面颊。“你敢抛下他们不管,我为什么要管?我要你,我要的只有你!明礼!”

张懂在后头跪下来,脸埋在袖子里,肩膀一抖一抖的。

崇仪眼眶发热,只觉她的话振聋发聩,破开他脑中的混沌。

是了,他是玉雪的天!玉雪的依靠不是名分、不是孩子,从来只有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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