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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六 古琴情缘

六十六 古琴情缘

明朝永乐年间,苏州城内有位富商姓杨名才,商号博云斋,经营古董玉器。其膝下有一女,名雅云,芳龄二十,不仅貌美,且精通乐律,擅长抚琴。

博云斋藏一古琴,名“绕梁”,此琴名何来?春秋时期,韩国著名之歌女韩娥远去齐国,路过雍门之时,盘缠耗尽,身无分文,无奈以卖唱乞食,其委婉之歌声于长空回旋,如孤雁长鸣。韩娥去世三日,其歌声似缠绕回荡于屋梁之间,令人难以忘之。楚国人华元制一琴,琴色音质用料上乘,拨动琴弦,余音不断,为纪念韩娥,故起名绕梁也。

绕梁原为苏州一商人所藏,因其经商亏本,急需资金,忍痛割爱,以五百两银价,将此琴鬻之于博云斋。杨才得此名古琴,如获至宝,其女雅云爱不释手,每日饭后茶余,弹此古琴,以取乐也。有时为招揽顾客,雅云兴起,抚琴于店铺内,围观者多矣,此绕梁古琴遂闻名遐迩。

常州城内有一后生,姓袁名硕,天生乐才,幼年即能抚琴吟唱,嗜琴如命。其家趁万贯,一富豪子弟也。袁硕闻苏州博云斋藏绕梁古琴,心痒难挠,虽家有古名琴飞泉,仍欲购之。其领俩家丁,负飞泉琴,携重金,驱马车至苏州,宿济慧客店。

袁硕身负飞泉,只身至博云斋,称闻贵斋藏有古琴绕梁,特来登门造访,已观绕梁之琴容以求快也。杨才出门迎之,互通姓名,寒暄数语,请入客厅。杨才见袁硕虽消瘦,然骨秀神清,无市井嚣浮之习气,见其携古琴而来,遂请弹奏一曲。袁硕亦不推却,置琴于案,盘膝而坐,弹奏古曲《平沙落雁》,见其轻舒玉指进退揉颤,忽徐忽急,忽高忽低,宛若游丝袅空,如见群雁掠过长空,俯冲落于平沙之上。曲终收拨,引杨才与众家丁满堂喝彩。杨才问袁硕琴之来历,其云此古琴非乏也,乃北宋权臣童贯之家宝,名飞泉,战乱走失,后现于常州集市,其以五十两白银购之。杨才炫耀曰:“吾有古琴绕梁,君已闻,乃吾小女之爱物也。”袁硕心之一动,忙曰:“若能一睹绕梁之风采,乃晚辈之幸也。”

雅云持绕梁出,袁硕目光注视,双目放光,见一美女抱琴纤纤细步进厅,展绕梁于案,见绕梁以梧桐为面板,象牙为琴马,漆面光滑闪目,琴身端正对称,拱度适当,周边花纹乃双龙戏珠也。雅云向袁硕施礼曰:“适才小女于屏风后闻君弹琴,真乃高手也,小女自愧不如,现小女亦奏一曲,请君雅正。”袁硕起身,施礼曰:“小姐过奖矣,吾愿闻小姐之琴声而习之。”

雅琴入座,轻拨琴弦三两声,袁硕细听之,音色四善九德皆全,胜飞泉十倍。雅云奏《梅花三弄》曲,琴声婉转悠扬,似一片梅花绽放于目前,花开三度,一度开花稀少,欲露还藏;二度大片绽放,满树飘红;三度开花稀落,绿芽相伴。随琴声展现冬去春来之美景,众皆听醉矣,如入春光明媚之中。曲终掌声热烈,喝彩不息。

袁硕难抑心中之喜,赧色曰:“小姐所奏之曲,无一挑剔,令吾敬佩不已,只此琴可奏出如此之妙音,噫!此琴难得也,胜吾飞泉十倍矣。晚辈斗胆,敢问杨掌柜,此琴可愿出让?吾愿出纹银五百两购之。”杨才暗忖:原此后生非来睹绕梁之琴,实为购之而来,此琴乃吾家之宝,岂能售之?遂婉言拒之曰:“吾已言之,此绕梁乃吾小女之所爱,无意鬻也,请袁公子谅之。”袁硕见杨才不出让,施礼曰:“吾愿出银一千两,并将吾飞泉之琴送与小姐,可愿否?”生意场上,买者愈加价,卖主愈不鬻也。杨才频摇首,笑曰:“袁公子乃夺人之所爱也。”袁硕已心急火燎,竟咬牙曰:“若杨掌柜肯出让,吾愿倾家荡产而不惜。”雅云嗤声一笑曰:“袁公子休取笑,吾心爱之物如己之性命,公子若索之,如取吾之性命也。”遂起身,抱绕梁归内室而避之。袁硕如失魂落魄般,呆坐良久,无奈长叹一声,起身告辞,怏怏而归之。

几日后,一顾客登博云斋之门,言至此寻古董,恰遇雅云正于店内抚琴,其称制琴已多年矣,善辨真伪,言所抚绕梁琴非珍品,乃赝品也。杨才闻之,悔无鬻与袁硕,耽误一千两交易,顿足搓手,欲寻袁硕以售之。其有一店伙计,耳语告之曰:“掌柜勿悔之,此来客吾已识出,昨日吾去济慧客店办事,见前几日登门之袁公子与其共饮,其定乃袁公子所遣之说客也,来此诈之。”杨才喻矣,即将来客逐出店外。

又几日后,又一顾客登门,称有一明珠欲售出,不知店可收否。杨才颇识货,乃珠宝业之行家,见此珠樱桃般,滚动时发柔和之红光,浑圆无暇,确乃宝珠也,估价千余两白银。杨才问其欲售之价,其言分文不取,只愿与绕梁古琴易之。杨才闻罢,顿生疑,暗忖:此来客莫非又袁硕所遣,吾需防其所为。遂推托曰:“吾思量之,待明日再做决定。”来客持珠出店,杨才令伙计尾随其后观之,果不出所料,来客至济慧客店,归之。

此先后之顾客确为袁硕之所遣,乃其二家丁也。至此,袁硕心灰意冷,方喻,欲求绕梁胜似登天,其无计可施,伤心至极。无奈与二家丁驱车归,行至中途望亭镇,见周边风景颇佳,其无心归之,打发二家丁归,遂租一农家小屋居之。其伤心未已,日思夜想绕梁,长吁短叹,夜不能寐之。

此日夜间,小雨初霁,弯月高悬,屋外溪水潺潺,清风簌簌,昆虫蛐蛐,夜景幽幽。袁硕百无聊赖,取出飞泉琴,置于案桌,盘膝而坐,随意奏《潇湘水云》一曲,琴声飘逸,如临碧波荡漾之水面,如入云雾缭绕之意境,旋律音调展之,反复低音发之,似显弹奏者忧郁之情感。

正弹奏间,猛然见窗外光影一闪,一女飘然进屋,见此女正值青春,身着艳装,容姿艳冶,仪态万方,一美女也。虽深夜突来,然袁硕非惊慌失措,缓言问曰:“吾见姑娘非本地之人,何处来也?”姑娘嫣然一笑,非所答曰:“小女闻琴声低沉迂回,疑似重忧者,不知君有何忧?小女特来一见,贸然进屋,望君谅之,君不疑小女狐妖乎?”袁硕笑曰:“吾不贪财好色,小姐若乃狐仙又有何妨?吾正愁孤独无伴,闻小姐之言,必懂琴乐,陋室简座,请小姐屈坐之。”姑娘铺裙摆而坐,距袁硕不足三尺,曰:“君适才所奏乃《潇湘水云》第一段,《洞庭烟雨》也,明月皎皎,霜风凄凄,其声低,其音哀,感人泪下也。”袁硕惊奇曰:“呜咦!小姐如此精通琴乐,令吾佩服之极也,请小姐弹奏一曲,让吾习之。”遂起身让座,姑娘赧色曰:“不敢言教,君过奖,若君不嫌,小女愿献丑矣。”言罢,入座,轻舒玉臂,拨动琴弦三两声,未成曲调先有情,只见其低眉信手续续弹,弦弦掩抑声声思,其所奏乃《潇湘水云》尾段,《影涵万象》也,琴声转入低音,旋律上行又回折,如再现潺潺水声与风云集聚声,似流露弹奏者惆怅无限也。良久,曲终收拨当心画。

袁硕拍手赞之曰:“小姐所奏,乃潇湘水云之尾段也,胜吾十倍,妙哉,妙哉!”姑娘谦曰:“吾不及君之技也,君过奖矣,小女模仿耳。”袁硕深施一礼,问曰:“敢问小姐芳名,贵居何处?”姑娘答曰:“小女名唤弦儿,乃洛阳人氏,安史之乱,逃难至此。”袁硕如遇故知,二人谈笑风生,论琴谈乐,直至拂晓,弦儿方辞。

次日夜,弦儿又来,手提食箱,带来名酒与菜肴。袁硕因绕梁未获而忧愁多日未饮酒,今见美酒,亦不客气,开怀畅饮,乐不可支,直至天晓方散。自此二人每日弹琴论文,共食夜宵,十分投契,大有相见恨晚之感。然弦儿白日不来,傍晚至矣,不知其乃仙乃妖也。袁硕此时已与其情意缠绵,忘乎所以,得此知音,死而无憾矣!

几日后晨,袁硕正于门前清扫,一道姑步履安然而来,见其身披道袍,足踏云履,花白发髻高绾,双目炯炯,显一派清高雅洁之风。道姑近前,见袁硕,单掌一立,道声无量天尊。袁硕回礼问曰:“仙姑至此,有何赐教?”道姑曰:“贫道见公子面带暗紫,恐妖孽缠身非一日也。”袁硕惊奇而再问之:“何以见得?”道姑点破曰:“公子近日可有艳遇?若实言,贫道可助之。”袁硕乃光明磊落之人,何事不敢言出?遂将几日夜遇弦儿之事言出,道姑闻罢,问曰:“公子言此女名唤弦儿,又弹奏一手好琴?白日并不现身?”袁硕点首曰:“然也,弦儿之琴技高超,吾不及也。”

道姑双掌合十,“无量天尊,贫道疑此女妖也,贫道不可不擒之。”袁硕闻之,虽惊然不惧也,请道姑进屋详谈,道姑称己乃苏州玄妙观道长,法号弘虚,嘱咐袁硕曰:“今晚此女若再来,公子万不可动声色,吾匿于侧观之,明日再做安排。”

次日晨,弦儿去,弘虚进屋,谓袁硕曰:“贫道细观此女,乃妖无疑也,明日夜贫道必擒之,需公子助吾成。”袁硕骇曰:“晚辈如何助仙姑成?”弘虚从怀中取出一小瓶,“此瓶内装有现魂汤,明日夜,公子与其对饮,将此汤掺入其饮之酒内,则其即现形矣,公子勿惧,吾于侧仍观之。”言罢,弘虚去也。

袁硕惴惴不安,置桌椅,备酒菜,候至傍晚,弦儿至。袁硕佯装笑意曰:“吾候小姐良久,请饮之。”遂将掺汤之酒杯递与弦儿,弦儿不知其计,举杯饮之。片刻之后,弦儿觉天旋地转,晕倒于地,现出原形,化作一古琴!袁硕惊骇,定睛细视,即刻转惊为喜,此古琴乃朝思暮想之绕梁也!急上前,持绕梁,喜不自禁。此时闻一声无量天尊,弘虚身负木剑入屋,谓之曰:“果让贫道言中,此女乃妖也,请将琴置于案,吾审之。”

袁硕将绕梁置于案桌之上,弘虚将身带符箓贴于琴身,掐诀念咒,持剑问琴曰:“汝何处妖孽?至此惑人?从实招来!”闻琴发弦儿之音,哀曰:“求仙姑饶恕,小女乃唐代杨贵妃裙下之乐女,贵妃歌舞时,吾持绕梁伴奏,吾与绕梁形影不离,感情笃深,后安史之乱,吾亡于非命,阴魂不散,附于绕梁琴身已六百六十载,吾随绕梁已易主数者,然吾从未害人,现见袁公子爱绕梁至诚,朝思暮想已入痴矣,吾感其诚,遂每夜前来伴之,陪公子共欢之,然吾未与公子交之,请仙姑明察。”弘虚又问:“汝前世何人转世?”弦儿答曰:“吾前世乃春秋韩国歌女韩娥也,因其歌声美妙动听,绕梁三日不绝,后楚人华元制琴,以绕梁为名,为报制琴者之恩,故而转世为乐女,伴绕梁始终不移也。”

正审琴时,突有二人破门而入,手持钢刀,气势汹汹,见此景,哈哈笑曰:“果然于此,哈哈!袁公子,汝骗不成,遂施盗术,吾主失绕梁已数日,疑汝所盗,命吾二人探查其踪,今人脏俱全,何以言?请袁公子随吾至官府判决,不可赖也!”言罢,欲擒袁硕,弘虚起身,上前阻止曰:“且慢!二位施主所言差矣,此绕梁琴非袁公子所盗,乃其自行而来。”其一大笑曰:“笑话!满口胡言,琴无足,焉能行之?”弘虚曰:“若二位施主不信,请问琴,其自会答之。”二人疑惑,尚未问之,琴先曰:“仙姑所言实矣,吾自行至此,勿污袁公子之清白。”二人闻琴能言人语,大骇变色,弘虚慰曰:“二位施主休要慌张,莫要恐惧,待贫道细述其缘。”遂详叙之。二人闻罢,弃刀赔礼曰:“吾等二人乃博云斋之伙计,从主之命,寻绕梁至此,小人肉眼凡胎,不识其因,吾主杨才误判,请谅之,然需请仙姑持琴至博云斋,吾等交差而罢矣。”

当夜,袁硕驾车,弘虚抱琴与二伙计登车,奔苏州。天亮时,至博云斋,见杨才与雅云,尽述其因,众皆惊奇不已。弘虚将琴置于桌案,谓众曰:“待贫道先将琴中鬼魂超度,后物归原主以结矣。”

置香炉,蜡烛于案,焚香燃蜡,弘虚挥剑,口中念念有词,揭符箓,见琴内一股白气升空,飘逸而去。法毕,弘虚持绕梁交于杨才,杨才谢曰:“多谢仙姑,驱鬼魂至平安,吾以何答谢之?”弘虚曰:“应谢袁公子,若无其爱绕梁入痴,焉能引鬼出琴?贫道有一言不知该言否?”杨才曰:“尽言无妨。”弘虚笑曰:“贫道闻杨小姐与袁公子互慕琴技,现小姐已过及笄之年,吾有心撮合,一者可琴瑟之美和,二者亦了却袁公子之心愿,杨掌柜意下如何?”杨才欣然允之曰:“承蒙仙姑安排,感谢万分。”

袁硕闻弘虚做媒,雅云欲嫁其为妻,其喜极而泣,跪谢弘虚,言娶雅云为妻,乃三生有幸也,遂双方定婚。

袁硕返回常州,告知父母,父母皆大欢喜。择吉日,袁硕娶亲,雅云怀抱绕梁以做嫁妆,二人喜结良缘。次年,雅云生一女,女至三岁,能言上世之事,自称上世乃杨贵妃之乐女,命唤弦儿,善弹古琴,今转世投胎至此,众闻之,皆惊奇不已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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